憨爷,并不憨,只是模样生得憨。
憨爷膀大腰圆,虎背熊腰不说,力粗气盛。他到野鸭塘驮新谷,那匹该死的灶灰骡逃鞍,他连追的主意都没打,扛起灶灰骡丢下给他的谷驮,吼着山歌回家。年节跳歌,憨爷咕上一粗碗米酒,衣褂一甩,光亮着膀子跺脚。憨爷跺到哪里,哪里就生发出放墙倒崖似的飞沙走石感。
憨爷与人打过赌,一顿吃一只老母鸡,一升糯米。憨爷吃完连个饱咯也不打,众人瞠目,赌友结舌,拱手抱拳,服输告退。他却乘着星夜,令人折服地一宿铲完了寨脚一箩种面积的山坝埂。
民国三十一年的一档子事,使憨爷悟出了一个至今不悔的道理。
那日,艳阳高悬。寨子里炊烟袅袅,人们正忙着起锅捣灶生火做响午饭。山腰间,乱云飞处,一群黑蚂蚁似的人马朝寨子爬来。村人凭经验,知道来了兵患,藏物蔽禾后,便提起正在煮饭的锣锅,拖儿携女,躲到寨脚的山凹子里。
憨爷不怕,他不躲。
果然,来的是兵家。当中一个瘦精干巴的冲到人高马大的憨爷面前,抬头仰视,阴影中低头龟缩。另一个满脸横肉的络腮胡打量着憨爷,一挥手,十几个兵簇拥上来。空气凝固了。憨爷听不懂兵们的话;兵们听不清憨爷的说。
那些兵仔放腿追捉憨爷的架子猪,用棕绳捆绑,用枪刺追戮。猪狂蹬猛踢,嚎叫,不死,其状惨烈。憨爷不忍其半死不活地挣逃,来了个“苦竹盘根”把猪按倒;再加一个“双风灌耳”,猪便喘出最后一口粗气,伸直了四蹄。
络腮胡很满意。给憨爷一张条子说,可凭它向后来的大队人马领十块大洋。憨爷小心地握捏着那张字条。那是他最大的财产。猪价不高,十块大洋也不少。
马嘶。人沸。宽大的寨门前的空地,由于来了大队人马,蓦然拥挤起来。
憨爷双手过头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长官献上字条。长官用雪白的手套紧裹着的手展开字条一看,高声发令“捆起来,带走!”
憨爷被那根捆过他的猪的棕绳牵扯着,五花大绑。
山涧溪水叠飞瀑,人困,马乏,好饮马歇脚。
憨爷嘀咕着他的猪价。一个老伙头兵咂着呛人的烟,解嘲说:“那张字条上写的是 禀帅爷,此人力大如牛,野性十足,是个好挑夫’。”
那个敦矮的小个子兵颇为同情憨爷:“老弟,你是卖猪把自己给卖罗。瞎,这年头,想开些。我爷就是与寨老借谷吃了字条的大哑巴亏,跳的崖。"
憨爷惊呆了。
刹时,他霍立起来,朝着大山怒吼:“字条,我操你祖宗!”
残阳西下,山风呜呜,沟壑震颤。
“字条——我——操——你——祖宗……"
并非结尾:昨夜一梦。梦见憨爷。憨爷说,十年改革,百业振兴,经济繁盛但商品热潮冲击着教育。偶有些地方,家长轻学,孩子辍学,新的文盲正在增加。憨爷还说,教育是提高全民文化素质的关键,不重视它,纵使你发了,成了万元户,也说不定在某个场合因不识字而栽进坑去。
旧事重提,人还是多读点书好!
【原载云南省《春城晚报》文艺副刊《山茶》1993年3月】
【原载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199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