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

山狗吠月，野鸡还未报晓。

密林深处，一缕潮湿的炊烟袅袅升腾。牵扯着木栅栏严严实实地围裹着的小木屋，缓缓地浸入阴暗沉重的林海晨雾。带着小木屋节节长高的向往，定元和那只扬头竖耳长尾总拖在后面随时准备出击的撵山狗，穿行在远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雾里，撕扯在密密麻麻厚厚实实连法力无边的巫婆也走不出去的黑森林。走过了脚夫和采药汉子的过山腔，走过了伐木人和马锅头与野店老板娘撒野的视线，走过了九山十八洼，才终于走出了那片雄性的山林。

定元属于大山。他那身山民的稀奇装束，他那背囊中的稀罕山货，在山外街场上象张开的网，网住了所有的目光。人流三五成群拭探着围过来，紧紧地围住了定元背囊中皮毛的质地、尾羽的光泽、角杈的成色。

定元象棵遮荫的大树。在树荫下，跑单帮的“锣锅背”小心地开口套价；打联手的“独眼龙”比划着给厚本；狗肉汤锅铺的屠夫领着一群贪婪的食客，将放肆的目光杀向定元的那只狗。

定元在山里机灵如狐狸，出了山林，则如鱼隔水，呆板、木讷，丝毫不象猎手。在喧闹中，他不理亦不答。定元的撵山狗，在陌生的街场，也若山鹰折翅，嘤嘤呻吟，长尾卷藏于两股间，依住主人直找躲处。

街场正在变小，人群紧紧围挤过来。那个满脸横肉，长满麻子，左耳坠一个大耳镯的行头，两手叉腰。在太阳下，挪动他高大如牛的阴影，靠近定元，粗声粗气地说：“这可是能换回一个店铺的价码了。”

定元和撵山狗，撕开山响的纠缠声，走出人群，唯有行头的那句话，还装在背囊中，不时响在耳旁。定元将信将疑。

一个小店铺树起一根细长的木杆，扬举着锯齿形镶边的幡旗，在风中飘舞着繁写的“发”字。定元无意中走入其间。店主很圆的脑袋，从琳琅满目的日杂山货高高矮矮的堆围中伸出来，将鼻梁上的老式眼镜往上一推，短暂的注视，春风便立刻堆满了笑脸。“天外来客”“天外来客”。那声音和眼珠直转的店主，一齐迎过来，盯住定元的背囊直问“是买?”“还是卖?”

店主的话没打动定元，店家的货则迷住了定元。定元件件想样样爱，心猿意马没了主见。蓦然，一件奇物使他怔住了。他发现，一块锅盖大小的明晃晃的物什，竟将偌大个店铺所有东西清清楚楚地装在里面。他感到惊诧无比，宛如初猎撞见久盼的稀罕猎物，那激动人的发现使他头皮发麻，手心浸汗。

店主晃着圆圆的脑袋，“这东西叫镜。”定元默然记在心。店主又说：“你想要铺中货，但山高林深难带走。”定元点点头，店主神秘起来，“有了它，所有的货，样样都在里面了。不是吗？”定元迷惑了，世上竟有这么简省的事?  。

这位在黑森林中久置陷阱的老手，在店家和风细语的诱导下，毫无戒备地走进了商贾，动人的微笑编制的陷阱。定元不知晓，山外，也有猎场，也有陷阱。他毫无顾忌毫无提防。

店主笑眯乐呵，定元亦喜上眉梢。他以背囊中可换一个小店铺的野猎山货作价，接过店家用粗布缠裹着镜的包袱。店主叮嘱，路上切不可打开，更不宜旁人窥视。定元在店主两眼直冒金星的狂喜中，上路了。

远山，那层林尽染中的小木屋，静静地期待着，昼思夜想，梦绕魂牵着那个出山的人，那只出山的狗。

在长长的等待中，定元踩着山响的步，悄然归来了。爹起身，娘让茶，妻问买来了什么。定元不应不答，急急入内屋。妻不解，追进来，定元边解包袱边小声说：“买了店，日杂百货，应有尽有，你连想都想不到。”

火塘。枯木在燃。儿异常，爹娘莫名其妙。

一声女高腔杀鸡宰兔般尖厉的惊叫伴着伤心的阵阵哀嚎，从内屋栅篱中挤出来。“好你个没心肝的。”妻揪住定元骂他豹子拖豺狗咬。“你听我说”定元连声诉原委。原来，定元妻从镜中窥见如花仙般惹眼的一个女子的容貌，便责难定元有野心并找到了他出山迟归的把柄似的！她泪湿衣襟，悲愤难抑，怀抱着那镜趔趄而出，在爹娘膝前，寻死觅活。

娘抚住媳，接镜一瞧，也惊天动地，大声叫屈。连声责骂他的心肝宝贝儿子，要设二房，也不能领个瘪嘴瞎眼窝窝的老太婆来。话长气短，老娘晕倒了。圆镜从手中落地，碎灿如星光。

林中的小木屋不平静了。定元不明白，家人也不清楚。明明在山外买的是铺里的货，怎么进得山来就反脸不认理了呢?

在老林中，见多识广的老爹发话了：“少见多怪，再出山看看。”

山狗摇着尾，领会了再次出山的含意。

远山有浓雾，但，山门开处，风景会好起来的。

【原载云南省作家协会《边疆文学》1994年第3期】

这篇小说作品及作者荣获云南省第一届（1997年）边疆文学奖新人奖。 这是评委会颁奖辞：

曹先强 (阿昌族) 这个扛着最现代的摄像机的阿昌族伙子，出生在中国西部边境梁河一带的大山里。现代城市的文明的熏陶、京都受过的高等教育使他有了一种新的视角点反观和回望自己民族的生活。尽管在电视台当文艺部副主任的工作很繁忙，诱惑人的东西也很多，可是工作之余，他还是一有时间就在这块已经显得清苦和寂寞的园地里耕耘着。近年来他发表多篇散文、小说，有不少篇目获奖，其作品朴实而优美，常以一种亲切而生动的文字叙写阿昌人的生活。作为文学与电视的双栖人，他的作品显示出了一种互补的优势。

【《远山童话·山狗吠月》获奖颁奖辞 原载云南省作家协会《边疆文学》文学月刊1997年 第4期】